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五十四章 舫上立佳人(1/ 2)
夜已深了。
金淮城连下了七日雪。
小师妹红韶身穿两件品秩极高的仙家法袍,可以不惧严寒。李子衿自己却需要添被加衣。少年刚打来一盆热水,开始泡脚,又有客人来访。
“李子衿,红韶,还没睡吧?”
屋外传来那位金淮书铺儒衫老者的声音。
小师妹红韶已经一个蹦跳前去开门,笑道:“啥都懂老爷爷。”
“啥都懂”,是红韶给这位老先生取的外号,相识数日,少年少女都不曾知晓老人姓名,而这位儒衫老者给少女的印象就是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好像无论问他什么,他都能答得上来。故而红韶替老人取了个“啥都懂”的名号。
李子衿呵斥道:“红韶,不许无礼!”
老人爽朗大笑,“无妨,无妨,老朽喜欢这个称呼。啥都懂,挺好的。”
李子衿刚弯下腰,门口的老人就摆了摆手,“忙你的,我想单独跟红韶聊聊。”
儒衫老者转头看了红韶一眼,眼神停留在少女头上所别玉簪之上。
那个正在泡脚的少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,微愣了愣后说道:“好,红韶,去吧。”
少女红韶嗯了声,跟在儒衫老人身后,缓缓下楼。
二人沿着飞雪客栈后院,进入金淮书铺后,老人微笑着让少女坐下,用手指着她头上的玉簪,问道:“这簪子挺别致的,能否让老朽瞧瞧?”
这支红白相间、锦鲤样式的玉簪,乃是少女红韶的本命物。
只是李子衿和红韶二人都对这位老先生极为信任,所以少年放心让红韶跟他单独聊聊,而少女也不假思索地歪着头,轻轻取下那支玉簪,将其交到儒衫老者手心。
她眯眼笑道:“啥都懂老爷爷,想看便慢慢看呗。”
老人点头,接过那支玉簪,入手之时,无声无息地动用儒家“观复”神通,将那支玉簪里里外外,瞧了个清清楚楚。
少女这支玉簪之中,承载着两样极为沉重之物。
其一,是她的锦鲤元神,生来便有,只因红韶还未开辟识海,没有踏上修行之路,又是应运而生的精魅,得天道眷顾“破例”化身为人之后,元神无处安放,故而只能暂存于本命物之中。
其二,是一缕龙气,这却是被人后天强加入少女体内的,跟她接触的时间越长,那么龙气与少女的命格便越契合,以至于连她的本命物都沾染上了这一缕龙气。
世间精魅,不是谁都能够承载龙气之重的,龙气是一把双刃剑,对一条锦鲤来说,拥有龙气加身,也许会让她日后“鲤鱼跃龙门”之时较为顺遂,却也极有可能让她变得命运多舛,波折不断。
对人类帝王、皇子来说,龙气加身利大于弊,虽然也有中途夭折的风险,但只要是顺利继位的皇子,龙气便会逐渐与国祚绑定在一起。
龙气旺,则天子昌,天子昌,则国昌。
对红韶这类精魅来说,承载龙气却是弊大于利的。
大多数妖怪精魅,都无法承载龙气,若强行将龙气灌注到他们体内,只会引来天谴,命不久矣。
世间蛟龙水裔算是例外,一部分蛟龙之属的水裔天生携带龙气,或被世俗王朝纳为一地江河海神,依循天数降雨,庇佑一方百姓。或生活于东海之极,那座正统龙宫之中,自有一条登天封神之道。
前者一般非正统龙族血脉,难以进入东海龙宫,但优点是走江之时拥有世俗王朝封诰,蛟虽未入海,亦为半龙之躯,可兴云雨。走江成功之后,便会与世俗王朝相互护佑,姓名被记录在一国山水正神的谱牒之上,维系一方江河气运。
世俗王朝助蛟走江顺遂,蛟走江化龙后又反哺世俗王朝一方水土的子民。
取水于井,还井以水。
而后者必然是在龙宫之中龙族谱牒之上有名有姓,如同世俗王朝宗人府,可编纂玉牒,记录宗室子女嫡庶、名字等信息。
如这类龙宫正统龙族,被称之为“真龙”,走江的难度便远远大于普通蛟龙之属。
蛇入江河化蛟,蛟入海化龙。
而生来便是龙族正统,居住与龙宫之中的真龙,他们走的那条“江”不在地上。
乃是一条通天之江。
顺利走过此江,真龙飞升,登天成神。
其难度丝毫不亚于炼气士渡劫。
成功则登天,失败则死。
扶摇天下的“鲤鱼跃龙门”之说,便是在说入少女红韶一般的锦鲤之属,日后都可去往东海“龙门峡”,尝试跃过龙门。
此举若成,无须走江走海,亦可化龙。从此修为大涨,境界攀升,同时拥有一条登天之路。
如若不成,仙缘断绝,永堕轮回。
机遇总是伴随着风险。
儒衫老者以手指轻轻抹过那支玉簪,暂时遮掩了天机,让那位替少女红韶灌注了龙气的下棋之人,暂时无法听闻金淮书铺中的动静。
老人笑问道:“红韶啊,有没有想过以后要跃龙门?”
那个正在金淮书铺中随意翻阅书籍的白衣少女心中猛然一震,如遭雷击。
她背对着老人,身形一滞,呼吸急促,握着古书的手微微颤抖,慌乱不已。
鲤鱼跃龙门的典故,早先她便在无意间向这位啥都懂老爷爷请教过。
当时少女趴在飞雪客栈后院池塘边,看着池塘中的锦鲤,故作轻松地随意发问。
老人看起来也并没有放在心上,“随口回答”,给少女讲了个关于跃龙门的故事。
然而此刻这位啥都懂老爷爷竟然会有此问,便说明他已经知晓了自己乃是精魅出身。
红韶害怕师兄会知道这件事,她更怕师兄知道自己是妖以后,就会不疼自己了。
儒衫老者微微拂袖,一缕微风轻轻拂过少女身体,将其心中的担忧、不安、惊惧悉数抹去,让她的呼吸逐渐平缓有序,使其心平气和。
老人嗓音柔和,笑容和蔼,缓缓挪步走到少女身前,安抚她道:“无须担忧,我答应你,不会将此事告诉你师兄。”
红韶将信将疑。
世人对妖的看法,这一路走来她看了不少,早就已经心知肚明,深知扶摇天下的世人对待妖怪精魅,基本都是持喊打喊杀的态度。
有的人即便嘴上不说,心里也是这样想的。
少女一颗九窍玲珑心,观人如从山巅俯瞰大地,人心瑕疵一览无遗。
与人交流,从来无须听其言语,只需透过世人的眼睛,便能窥探到他们的心湖,世人心湖之上的涟漪,红韶从来一清二楚。哪怕是他人隐藏再深的心机与秘密,看在少女眼里,其实都如同将其拿在手中,放在眼前细细端详。
所以红韶看人很准,她透过师兄的眼睛,可以看到他的心湖之上,有稚童划船,于湖中荡漾不止。
还可以看到,有少年衣衫单薄,于风雪夜里,替亡魂引路助她安息。
如果说李子衿要与人共情,尚且需要使出谢于锋传授他的剑法。
那么红韶要与人共情,只需看着那人眼睛,而且“被”少女共情之人,毫无察觉。
这才是九窍玲珑心真正的妙用。
然而世人却只追求它给人提供的几十年修为境界,未免太过有眼无珠了些。
少女转过身,看着老人的眼睛。
看见老人的心湖之上,古井不波,风平浪静。
再仔细一瞧,有两幅画面。
有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先生,四周是书山,脚下是书海,老先生面无表情,正捧着一本文字晦涩的古籍,缓缓读书。
另一幅画面是两条鱼。
一黑一白,一阴一阳,在半空中游曳,随后交织缠绕,融为一体,相互依存,生生不息。
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
是一幅太极图。
红韶看得出,老先生没有说谎。
她点了点头,“我相信啥都懂老爷爷。”
少女沉吟片刻后,打算回答老人方才那个问题,却是以问问题的方式来决定自己的回答。
红韶满脸认真地问道:“跃了龙门,师兄还会对我这么好吗?”
老人想了想后回答道:“也许会,也许不会。”
“那我不跃龙门了。”她想都没想地说道。
“可是跃了龙门之后,你会变得很厉害,也许会比你师兄更厉害,可以活很久,可以‘把天当做水’。”老人循循善诱。
“可是我不想变厉害呀,我更不想变得比师兄还厉害,至于活得长和什么把天当水,对我来说都不如现在这样。红韶只要现在这样就好了。”少女一屁股坐在板凳上,双手捧着下巴,若有所思。
今儿个她考虑的问题实在太多了,有一点点头晕。
老人又是不动声色地一拂袖,替少女带走头晕目眩的不适感,他有些咄咄逼人地问道:“若是你师兄遇上了天大的麻烦,只有你跃龙门之后才能帮得上他,那你跃不跃龙门?”
那个白衣少女噘着嘴,想了好半天。
她足足考虑了一个时辰,儒衫老者都快睡着了,才蓦然被少女一句言语惊醒。
“什么样的麻烦?”她天真问道。
“会死的麻烦。”老人轻声答道。
“那我跃。”少女面容凝重,单手握拳一挥,用力点头答道。
儒衫老人最后问道:“跃龙门可不是说跃就能跃的,如你一般的锦鲤之属,成功跃过龙门的万中无一,如果失败了······”
“如果失败,会怎样?”她眨了眨眼睛。
“会死。”老人没有丝毫隐瞒。
这下子少女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,疑惑问道:“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?”
儒衫老者笑着摇头。
“跃。”她最后答道。
一个意料之外,情理之中的回答。
老人将少女送回房间之时,李子衿已经在房门外等了许久,看见迎面走来的两人,少年先是朝老先生微微作揖,随后挼了挼少女的脑袋,看见她头上的玉簪不见了,李子衿好奇问道:“红韶,簪子呢?”
“啥都懂老爷爷说要暂借簪子一晚。”白衣少女满脸欢喜,看不出半点忧愁模样,就好像刚才不是经历了一场问心,而只是随意闲聊几句而已。
儒衫老者点头道:“不介意吧?”
虽是红韶的物件,老人却是面朝李子衿问的。
少年有些捉摸不透这位老先生今日的所作所为了,只是也知晓对方定然不会坑害自己和小师妹,所以点头答应,“不介意。”
得到肯定的答复后,老人转身下楼,只是离开的背影,显得有些落寞,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要做出某个重大决定一般。
少年少女回房,各自躺在床上时,李子衿双手抱头,望着屋顶,最终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:“红韶,老先生都跟你聊什么了?”
红韶不是个会说谎的,就只能双眼紧闭,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了,装作睡着,打算逃避这个问题。
李子衿瞅着那边没动静,就又略微加大声音喊了两声,无人应答,少年只能作罢。
大师兄和小师妹各自入眠以后,已经关门的金淮书铺中,老人手握那支红白相间的锦鲤玉簪,微闭着眼。
不断有正气涌入那支其实是少女红韶本命物的锦鲤玉簪之中。
最后,老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,自顾自答道:“有。”
这一夜,扶摇天下的夜空中,有星辰坠落,亦有星辰升起。
————
金淮城,缉拿衙。
乔府管家童寺正倚靠在缉拿衙大堂主位之上。
就连尚书府少爷、缉拿衙追凶使大人乔宏邈都只能坐在侧席,只因这位童管家深得兵部尚书信任,而且此人手段狠辣,出了名了六亲不认。
当然,童寺自己称这为“对事不对人”。
若说天不怕地不怕的乔宏邈,有没有怕的人,那么还真有两位。
一位,是乔宏邈的父亲,郑国兵部尚书,乔高旻。
另一位,便是此刻正“喧宾夺主”,坐在本该属于他乔宏邈主座之上的乔府管家,童寺了。
童寺在郑国有个外号,绵里藏针笑面虎。
无论与谁言语,这头笑面虎总是面带微笑,语气柔和,哪怕嘴上说着什么千刀万剐之类的言语,也要以温润如玉的语气讲述,为人处世与他的容貌举止相差甚远。
缉拿衙下人端上一壶茶,给主座之上的童寺和坐在右侧的乔宏邈各自倒上一杯茶。
下人极有眼力见,是先替童寺倒的茶。乔宏邈看在眼里,却也不敢有任何意见,只是默默解开茶盖,闻香品茶。
那位远道而来的乔府管家童寺轻轻端起盖碗,将其举到与视线齐平的高度,仔细端详了一番后赞叹道:“想不到在金淮城这么个疙瘩地,也能见到京城的青瓷,缉拿衙真是花了大手笔啊,小乔公子品味不错。”
此言一出,乔宏邈顿时如坐针毡,一时之间继续品茶也不是,不品茶了也不是。他轻轻将盖置于茶碗上。这批青瓷的确是他命人专程从京城花重金买来的,只不过都是临行前以乔府的金枝玉叶购置,并没有动用缉拿衙的财力。
他没想到童寺一来就给自己找茬,却也只能赶紧解释道:“童管家,这青瓷茶具是我临行前购置的,只不过前几日才被人以马车送达,我可没有动用缉拿衙的银两买这些私人器具啊。”
童寺脸上笑容更盛,伸出一手虚按两下,随后瞥了一眼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缉拿衙下人,给了对方一个眼神。下人心领神会,各自朝童寺与乔宏邈告辞一声,快步离去,“童管家,乔大人,奴才告辞。”
这位乔府管家目送那下人离去后,随手将手中青瓷茶碗放在身旁茶桌上,随口说道:“小乔公子不必这么敏感,童某也没有别的意思,就是这么随便看看,再跟公子随便聊两句,瞧瞧你,这么紧张做什么,我又不会在尚书大人面前说公子的闲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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